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天渐渐黑下来,洞口那一点点光线悬在头顶上,离我越来越遥远,很快就成了一枚贴在窗户上的剪纸月亮。
我脚下终于咯噔一下,到底了,焦昆按照事先约定,把绳子收上去,再把洞口石板盖上。
月亮消失,一切声响、光线和生命之物离我而去,我被独自留在地心七层楼房深处,一口枯井,不,准确说是一座真正的坟墓中。
黑暗如潮水,四周一片死寂。
我想世界上最深的海底也不过如此吧,当一个人把手放在眼前却什么也看不见,眼睛已经失去作用,他就会感到恐惧。
人是需要光明的动物,黑暗让人想到死亡。
我用手四处摸索。
我估计这个土洞大约有四五个平方米大小吧,我的脚下不时踩到一些磕磕绊绊的东西,但是我不敢用手去摸,我估计是死人骨头。
这个想法令我头皮发麻,四肢冰冷,我咬住嘴唇才没有叫出声来。
我竭力把自己想象成当年的死囚犯,如果一个将死之人,一个自知没有好下场的人还会惧怕这些死人骨头吗?我努力说服自己不去想象那些令人恶心的骷髅,而把自己精力集中起来,调整呼吸,坐下来心无旁骛,就像做气功打禅一样。
这样我就渐渐沉入状态,变成一个真正的死囚。
我看见曾经也关押在这个土洞里的刘黑子,他向我抬起头来,我看见他满脸都是胡髭,像关在死牢里的宋江。
我坐在那个垂死的老知青同龄人身边。
我问刘黑子:你为什么杀人?这不是罪有应得吗?
他回答是的,重庆武斗我打死不下十多人,那时候我还不满十六岁,还是个中学生。
在我一生所受的教育中,唯一成功的本领就是……朝人开枪。
我说你后悔吗?假如你有机会忏悔的话?
他摇头说,不,我不忏悔,如果我不杀人,别人不是也会杀我吗?如果大家都没有枪,我也就没有机会杀人。
我相信我没有做错什么,我只不过做了当时我应该做的事。
我愤怒地反驳说,你在重庆武斗打死人,然后沿着错误道路越滑越远,非法越境,走私毒品,枪杀知青等等,这是一个新中国青年应该做的事吗?
我明明看见他笑起来,但是没有声音,所以这个景象令我毛骨悚然。
他说,你急什么?如果没有文化大革命,没有重庆武斗,我就不会在武斗中打死人,也就不会非法越境,不会走私毒品,当然也不会打死那两个知青。
事情的发生和发展总是有因果关系的,你不能搞片面化,搞形而上学嘛。
我惊讶地发现他很会辩论,像个哲学家。
我说你自己就没有责任?
他说我当然有责任,那次下山我不该讲义气掩护弟兄,应该他们主动掩护我才对。
我是大哥,又是帮主,但是一到关键时刻,他们都变得很自私怕死。
不过我也没有什么好抱怨的,我早年的女朋友杨红艳,眼看被那些缅兵按倒地上,我明明知道等待她是什么悲惨下场,但是我不是也怕死吗?不是也不敢动弹,也只顾自己活命吗?
我觉得他应该流一流眼泪,但是他没有流。
我说你就不总结一点什么教训吗?
他恶狠狠说对,“人不为己,天诛地灭!”
……
……
我吓了一跳,当然这决不是我真的遇见什么超自然奇迹,与死魂灵对话,而是作为某种体验,与历史对象进行精神探索。
当时做了阶下囚,关在土洞里的老知青刘黑子如何思想,如何浮想连翩,或者后悔,或者大彻大悟已经不得而知,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,距离我们今天的时代列车已经十分遥远,就像我们的祖辈已经变成历史尘埃一样。
然而当我一旦沉入(准确说是被一根粗绳子吊入)这个黑森森的土洞里,时空倒转,我相信那个生活在太阳下面即将进入二十一世纪的作家邓贤消失,而许多年前的死囚犯刘黑子就在土洞的黑暗中复活。
大地无声,万籁俱寂。
在这个没有时间的空间里,我像一个迷途的孩子,完全迷失方向。
没有时间(我没有戴手表),没有声音,没有光亮,只有泥土冰冷和潮湿的腐烂气息包围着我。
黑暗像沉重的石块挤压大脑,我听见自己心脏在剧烈跳动,血液在血管中响亮地流淌,我听见自己关节和骨骼因为锈蚀而发出迟钝的格格声,眼睛耳朵因为寂静的压迫而产生许多幻觉,这时候我想我快完蛋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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