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天擦黑,家家屋里的门槛下都往出冒白烟。
烟是熏蚊子烧了湿柴草起的,从门槛下涌出来,在院子里翻疙瘩,再到巷里,巷里的烟就浓得像雾。
我就是在这个傍晚回到了清风街。
我在烟雾里走,飘飘的,鬼抬了轿,一下子觉得街巷的房子全矮了下去,能看见了各家门窗里的男人女人,老人和小孩,还有鸡猪猫狗。
烟雾很呛,吸进喉咙里有酸菜味,发酵了的屎尿味,汗味和土腥味。
魁星阁上的绿字清清楚楚。
大清堂门口新点了红灯笼。
铁匠家的一家大小在吃饭,老碗比脑袋大。
水生的娘老了,已不顾羞丑,光着膀子背了孙子,胸前的两个奶像两个空袋子吊着,孙子仍从婆的肩头上抓过来把奶头噙住。
白恩杰坐在草席上,突然喊老婆,说行了行了,老婆扎煞着一双和面团的手,就解怀脱裤,但是,老婆白光光的摆在那里了,像一扇子猪肉,白恩杰却又不行了。
院门是关着的,门道处站着两只麻雀,麻雀知道白恩杰的悲惨事,叽叽喳喳说是非。
清风街没有一人来欢迎我,给我招手的只有树,我见着每一棵树都说:“我回来啦,我回来啦!”
冷丁雾稀了,一大片黑色的瓦往下落,原来是从房上飞过来一群乌鸦,我就站在了我家的门楼前,门楼前还是那一根电线杆和电线杆下的半截子碌碡。
中星的爹说过我之所以打光棍,是门口栽了根电线杆,可我找君亭,要求能把电线杆移动,君亭他不理我。
院墙上掉下来一大片墙皮,没有人帮我修理,我想我那责任田里地翻了一半,恐怕也是没人帮我翻的。
下水道口钻出了一只老鼠,它拿眼睛瞅我,我认出它是我家的老鼠,我说:“你也瘦了?”
院门口堆着三个麻袋,里边装着糠,老鼠不往糠里钻,又从下水道口缩回去了。
这是谁的麻袋,我大声说:“哪个猪的糠?”
隔壁的来顺出来了,他的秃头上疮生得更严重,如同火烧的柿子揭了皮,他说:“是我的,我用你门口的地方给猪碎了些糠。
你家门口光堂。”
我说:“你家锅里的饭稠,我去盛一碗行不行?!”
来顺搬动着麻袋,说:“这,这……才几天你就回来啦?”
我说:“你让我啥时回来?”
他说:“治好了?”
来顺没发火,我的火也熄了,我说:“好了。”
但他却说:“毬还在的?”
我呲牙咧嘴地恨了一声,开了门进屋拉灯,灯竟亮了。
灯是死的,通了电就像有了魂。
但灯亮着,我睡在炕上,琢磨来顺的话,就丧了许多志气:东西只剩下少半截,我成残废,以后要遭人耻笑吗?我拿手摸着,总操心着灯背影的黑处一定有老鼠在看我,有蜘蛛和爬墙的蜗牛在看我。
我拉灭了灯,黑暗中脑子里却有了一团光亮,光亮里嘈嘈的有了鸡有了猫,有猪狗牛羊,鸡在对牛说,人让我多生蛋哩,自己却计划生育,太不公平了,牛说,你那点委屈算什么呀,那么多人吃我的奶,谁管我叫娘了?我脑子里咋净是这些乱七八糟的事?我就把灯又拉开了,我又想起白雪。
只要白雪一来到脑子里,我就像蚂蚁钻进了麻团里,怎么也找不着头绪,便拿被单蒙了头,估摸还能不能见到白雪,见到白雪了她还能不能与我说话,就发愿:如果还能见到还能和我说话,那让我今夜梦到她吧!
果然做了一夜的梦,梦里都有白雪。
天亮起来,发现桌子上有一朵花。
怎么会有一朵花呢?但确确实实是有了一朵花。
白雪都能够理我,我怕谁?谁也不怕!
武林碰着了我,他往地上唾一口,我把痰唾到了他脸上。
一群孩子看见了我,就全拉下裤子尿尿,比试着谁能尿得高,我骂道:“滚!”
拿脚把他们踢散了,就自己把裤带勒了勒,空出裤带头吊在腰前,感觉它在腰里已缠了三匝,地上能拖丈八,还想在空中撵打乌鸦哩!
这就遇着俊奇啦,俊奇什么话也不说,给我了个蒸馍。
我感激俊奇给了我个蒸馍,我愿意陪他去挨家挨户检查谁还在偷电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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