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她拿出书来给我看,不掩饰,也没辩解。
去唐山之前,我对这段历史了解很少,我是带着逆反、带着“认识历史,吸取教训”
的预设去的。
但她是活生生的人,一边把头发编成辫子,一边带着点羞赧问我:“这样上镜行吗?”
我端详一会儿,把口红给她,让她涂上一点。
我问她采访前要不要先去上个厕所,她挺平静地说:“瘫痪后小便失禁是感觉不到的,常常是裤子尿湿了才知道,来不及,只能在轮椅里坐深一些。”
罪是她受的,但她没有痛恨过去,连底掀翻。
她一直留着七十年代与恋人的通信,怕这些信腐坏,就把信剪下来贴在本子里,在旁边手抄一遍,这样想看信的时候,就不必翻看原件了。
十年前她与恋人重见,男人看到她坐在轮椅上的模样,放声痛哭,她反过来安慰他。
三十年来,她承受这一切,就像接受四季来临。
采访这样的人,如果只是为了印证自己已经想好的主题,这个主题不管多正确,都是一种妨害。
谈了一个多小时后,她说:我接受了这么多采访,但我从来没这么谈过。
我只是一直在听而已,听我从没经历过的生活。
她说地震后躺在地上,天上下着雨,她渴极了,张开嘴,接雨水喝。
她的手碰到一条大腿,还以为是死人呢,沿着那条腿往上摸,摸到腰上才发现是自己的身体,腿已经没有任何知觉。
她抬头看四周:“我觉得我已经破碎了,和唐山一样。
整个都拾不起来了,我后来所做的不过是把我一点点捡回来然后拼凑在一块,跟唐山一样。”
我小臂上全是碎鸡皮疙瘩,就像那雨水也浇在我的身上。
唐山的节目播了。
有记者问我:“这样的节目有什么呢?不过是把我们对灾难的想象具体化了。”
我说:“钱钢在八十年代已经意识到文学的本质是人,灾难的本质就是灾难。
过了二十年,我们又重新回到这个轨迹上。
换句话说,钱钢在八十年代所做的那些努力,放到现在也并不奢侈。”
还有人在节目留言里问我:“有那么多人民更关心的事,为什么要做陈年的旧事?”
是,土地拆迁,医疗事故,教育腐败……哪一项都是“人民”
更现实更切身的问题。
为什么要去掀动陈旧的历史?
很多人也问过崔永元这问题。
二〇〇八年,他离开了新闻,去做口述历史的工作,访问当年参加过抗日战争的中国老兵。
走之前给我打过一个电话,说:“这时代太二,我不跟了。”
有一年他去日本NHK电视台,密密麻麻的中国影像资料。
操作的小姐问他看什么?他说看东北。
问东北什么,他说看张学良,“张学良调出来了,最早的是九·一八事变三天后的九月二十一日,三十分钟,张学良的演讲。
我记得很清楚,里面说了一句,委员长说,两年之内,不把日本人赶出满洲,他就辞职。
这是张学良演讲里说的,我当时很受刺激。”
他的刺激是,我们也是电视工作者,但没有这样的资料,“而且这三十分钟拿回来,谁也不会把它当回事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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